——写在《北漂散文》出版之际
文/红 孩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了,中国社会发生了几千年来最波澜壮阔的巨变。其重要特征几乎贯穿到各个角落,从城市到乡村,谁能说你会置身其外!以我个人的经历和视角,发现最显著的特征有两个,一个是思想观念的不断解放,再者就是人口的充分流动。这一个解放,一个流动,它必将激发整个社会的热情与创造,带动生产力的快速发展。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生于北京郊区,那是一个农场和乡村并存的地方。在村子里,我认识的人很有限。我父亲则不然,他十七八岁就在村里的小卖店当售货员,一年多后小卖店关了,他便积极投入到不同时期的政治运动当中。我理解父亲,比起村里的其他年轻人,父亲的体格力气不是很大,对农业活儿也不怎么在行。这能怪谁呢,谁让我的爷爷在北京城里的积水潭医院有正式工作,每月都可以往家送现钱哩!
等我长大些,村里突然来了一批知青,他们是北京城里人。我们家被安排住进三个女知青,她们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村子里以外的人。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的,这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成规模的人口流动。在这之前,村里也有几户从城里下放回来的人家,他们响应的号召是“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知青们的到来,使我们有了异样的感觉,他们不光穿得好,而且还天天早晨刷牙,那牙膏的清新味道弥漫整个院子,让我们这个普通的乡村瞬间有了现代感。
1979年前后,随着“文革结束”,知青们陆续开始返城。这让我怅惘了很长时间。这十几年,村里陆续来了三四拨知青,能有三十几人,他们和我们家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当然与我父亲是村干部有关,也与我妈爱干净有关。如果说,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知青下乡是一次“北沉”,那日后,一批又一批的农村青年,以及后来的各地城市青年到北京,就应该算作“北漂”了。
毫无疑问,“北漂”是伴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用工制度的改革,或者说是随着市场大潮的冲击形成的特殊人群。在北漂之前,更多的是很多人到广州、深圳“南漂”,其表现最具经典的是电视连续剧《外来妹》。我印象中,“北漂”这个词最早出现的时间应该是在九十年代,那是个全民经商下海的狂热时期。这其中有很多人逐渐从南下转到北上,典型的是音乐人、画家和演员。音乐人,多指那些歌手,不论是谁,先得在长沙、广州、深圳火遍,然后在北京立足,开了演唱会,出了专辑,有了成名歌曲,被央视看中上了春晚,这才算成功。 书画界虽然出道方式不同,但必须得到北京,扩大了视野,融入了圈子,最具代表的是最初的圆明园流浪画家群,后来迁到了通州的宋庄,今天已经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画家聚集区。至于演艺圈,北漂的艺术家几乎占了半数以上。九十年代,还出现了一个群体,就是流浪诗人、自由撰稿人。过去,很少听说有专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即使是所谓的专业作家,也还要承担着单位的一些琐事,比如编刊物,辅导群众文学创作。人们不会想到,前面所述的文学艺术群体,今天已然队伍浩荡,俨然成了文化产业重要的生力军和推动者。
网上关于北漂的说法很多。总的意思是,北漂主要指的是非北京地区来到北京工作生活尚未在当地定居的人群。这类人群常以追求职业发展或实现个人理想为目标,他们大都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比起北京人,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即要吃饭、居住,还要有稳定的收入。其次是理想目标的实现,如买房,经济上取得成功,以至到户口能否落下。最后,是被北京文化的认同。这一点是最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除非在某一方面做出惊人的成绩。我在北京郊区的农场工作六年,在市属新闻单位工作三年,也就是1985年到1995年的10年间,我所在的单位几乎全部是北京人,偶有几个外地人,不是大学毕业生,就是临时工。那个年代,到国有企业、机关、事业单位必须要有单位介绍信,还要看看是否具有北京城镇户口,学历高低反而不是什么必要条件。
九十年代中后期,北漂逐渐成为日常,即使是北京人和外地人结婚,也不必大惊小怪了。但孩子的户口问题仍然是个天大的难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办理各种暂住证。最让人尴尬的是,有段时间,街上经常有些辅警、城管,他们经常拦住某行人,要求对方出示身份证,或者问几句话,听口音是否为北京味儿,如果不对,就有可能被强制到某个地方,也有的被遣送回原籍。其实,有很多的辅警、城管,他们也不是什么北京人,只因为在那一刻他们被赋予了特权,就可以任意的“相煎何太急”了。
进入2000年后,北漂不再成为过度关注的对象。用人单位、婚姻家庭到处都有北漂的影子。九十年代前,在北京街头,如果你要打听路,随便问一个人,那一定是北京人,他会很细致的告诉你换乘几路车,在哪个胡同拐弯。在商场里,绝大部分柜台都是操着正宗京腔儿的售货员,后来不同了,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柜台全部被北漂给租赁了。在满大街跑的出租车,不管是首汽还是哪家出租汽车公司,司机必须是北京人。现在不行,出租、滴滴网约车司机,已经很少看到北京人的影子。有人说,北京是首都,是全国人民的首都,是世界人民的北京,北京人千万不要心胸狭隘,把北京只看成北京人的北京。话是这么说,可在老北京人的内心深处,他总还有个我是北京大爷的神气!
就我个人而言,我有北京人的自信与自得。过去,每与城里的北京人相遇聊天,他们即使不明说我是北京郊区人,但我心里多少还有被排挤的别扭,甚至是不安。我梦过很多次,我从城里的报社被遣送回郊区的农场乡村。直到北京郊区陆续开始了拆迁腾退,大兴房地产,拥有了多套房子,郊区农村的人这才有了骄傲高扬的头颅。我想,那些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北漂们,他们来到北京不管多少年,也不管挣了多少钱,买了什么样的房子,当了什么官职,是不是也如我一样,半夜常做梦又回到了当初生长的地方?
有鉴于此,当我收到北漂作家杨府主编的《北漂散文选》样稿时,便感到非常的兴奋。在京的北漂作家很多,有些作者也不一定是以写作谋生,他们就是写作的素人。这些作者,有些是我熟悉的老朋友。这部“北漂散文选”,首先确定的是作者身份,然后才是他们的作品。这些作品,显然不都是写作者在北京生活的内容。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以用更宽的视角来看待。倘不如此,我们将永远不会在文化上对这些“北漂”进行认同。也许,文化认同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这就如同,一提到鲁迅、沈从文、莫言、刘震云,你很难用北京作家去认同。如果放到更高的层面,不论是谁,都终究是尘世间的一个过客。“北漂”,说白了,就是“尘漂”中的一个分子。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散文作家、理论家,上岸文学的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