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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之路——写给故乡和母亲的一封长信

作者:梦小寻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里尔克)


 
麻雀或者是其他鸟类
在法桐枝丫间跳跃
从低处飞向高处
又从枝头潜入草丛
 
是在丈量一棵树的高度吗
或是为了保持训练有素的本领
精准一些再精准一些
清晨,在双翼张合之间流动
 
一阵风吹来
吹起麻雀翅膀下的绒羽
灰褐色很温柔,比涟漪还要轻一些
约等于月光与月光的叠加
仿佛不足以抵挡秋日、微凉
一枚叶子出走枝头的决心
 
绒羽里隐约藏着等待破译的秘密
像母亲未说出口的遗言
又一阵风吹来,一整天
我被柔软的事物纷纷凝视
 
 
在缓慢的秋日、田野
麻雀们在模拟稻穗
低下头,再低一点
根茎的香气在慢慢溢出泥土
 
是怎样的融洽,风一样轻盈
于稻粒间穿梭
饱满、成熟是它们共同的目标
 
在五彩的大地上
田野保持轻盈、保持沉默
是谁收拢了一只鸟的歌喉
是谁穿过丰收的图景
俯身,试图触摸那个词根
 
故乡的那些亲人啊
用沉默替代赞美
用一种沉默去接近另一种沉默
去抵达一粒粮食的内心
 
 
丰收是沉重的
麦粒、谷穗、土豆、海棠果
还在往泥土的方向下沉
 
落叶是轻的,苇花、稻草人也是
田埂上的蒲公英、杨树叶
落在我们空荡荡的袖口
 
那是故乡热爱的事物
都善于从沉重里
包括自己沉重的自身里
提取一缕轻——
那是粮食、草木、飞鸟、稻草人
最后的形状
 
轻如炊烟啊
广阔、高远、无限……
故去的祖父、祖母、母亲
也是那样的形状
 
 
如何雕刻嵌入记忆的
那一缕,顺着笔直的烟囱
奔涌着翻滚着如冲破一扇窄门
 
暮色中,屋顶在生长
月亮、星辰等着被接回家
那时炊烟在上
 
一想起少年热切的心
总是想要远离故土
挣脱命运的绳索,一路
求学、入职、于风暴中沉浮
一场场突围把前半生推至眼前
 
后来,安定的日子如溪流
穿越鸟鸣、树影和人生无常
时间带走了很多亲人,黑暗中
一缕记忆跃出水面,只刺啦一声
那清音如炊烟踏破瓦片
为暗夜,撕开明亮的口子
 
 
牧羊人赶着暮色
羊群赶着熟悉的小溪流
 
仿佛一切从来如此
几十年如同一日
短暂而又悠长
 
羊群每移动一寸
小溪流也跟着移动一寸
就这样缓缓前行
直到把一寸一寸黑丝
赶进厚厚的日历
 
直到村庄退到历史深处
退到一个词里
直到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一样洁白
 
 
羊群躲进了羊圈
牧羊人把灯熄了
只剩幕晚的星和月
在一片草地上,凝结
 
羊群的分娩和草的分娩
有时会同时发生
抽穗、扬花、灌浆
孱弱的身躯,一次又一次
打乱风和雨的节奏
 
当晨光破译树的秘密
厚重躯壳捧出一粒蝉鸣
一粒草籽发出“噼啪”声
枷锁断裂,暗夜结束
 
那是一条回归之路
在六月的故园
泥土、草籽、羊群、蝉鸣
都带着成熟的锋芒
 
 
六月,被蝉鸣围剿
如今摊开手掌
再也握不住当时那粒
夏夜里的奔跑
速度快过一只蝉在风中
快过记忆的转场
 
一抹暗香在草丛中
眨着星子般的眼眸
穿过绿树浓荫
穿过安静的光线
 
故园已被重新恢复成空地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像电影落幕,尾声留白
 
这人间的剧场
高音与低音切换自如
泪水和汗水合奏
拨动悲喜交加的琴弦
 
总有一场卖力的演出
像蝉鸣一样酣畅淋漓
 
 
蝉鸣息落
一棵树开始安静下来
仿佛几片叶子纷纷轰然坠地
小说戛然而止
谁能执笔、续写
 
月光拂过异乡、窗口、案头
窗口有多大
忧伤就有多大
那么大的忧伤漏掉了多少细节
 
比如,竹节草一节一节
在黑夜里伸向更远的地方
一直伸向生命的尽头
 
最后从悬崖峭壁,折返
指向一条蜿蜒崎岖的
回归之路
 
 
这样的节气
会酝酿怎样的故事
秋分,用露水盛放
黑夜的最后一滴眼泪
 
试图在蝴蝶体内,掀起
一场风暴,蓄谋已久
或者在栾树枝头
制造出更多迷人假象
 
用一种近乎绝对的方式
割裂白与黑、过去与未来
 
目送青葱一圈又一圈
压进坚硬的年轮
一圈又一圈,走着走着
突然就从蝉鸣的尾音里走失
走着走着
雪不知何时已落在肩头
 
 
如何描述一场雪
一寸、两寸、三寸……
平原的视野更加开阔
大雪如约而至
 
雪落下来的时候
一些事物正在被慢慢抬高
青松、法桐、落叶、河流
以及雪覆之下,无声的鸟鸣
没有一个词语可以概括
它们有多融洽
 
从黄昏落到夜半
大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层又一层,反复嵌入
大地的每一寸肌肤
 
仿佛任何语词,都无法触及
一片雪花下落的悲悯与虔诚
一场雪,无法描述
泥土承载的一切厚重之物
将在一场雪中,被重新估量
 
十一
 
冬至,已将一场大雪
推至另一个时令
冬的山顶
把人间推至新的制高点
 
俯瞰,有些路面
尚有余冰未消
标记一段光走失的旅程
 
车辙、脚印、铲车铲过的痕迹
在厚厚的冰里凝结
一场雪被定格成不同形状
 
有鸟爪的印痕
轻轻浅浅在此掠过
被阳光舔舐过的小缺口
正在慢慢结痂
 
树林里的雪看上去依然完整
一棵一棵的小树苗
仿佛刚从雪地里钻出来
 
除却细密而挺直的影子
像是再无人涉足
雪还原着雪的样子
而遗忘正在无限接近一场雪
 
十二
 
大海澎湃而散乱的思绪
多像复杂的故乡
连同它制造的天籁之音
将我收回于,一粒沙中
 
一枚精致妆匣,认领
漂泊不定的命运
从彼岸到此岸
如此小心不敢轻易降落
 
此刻的缜密无懈可击
恰好摁住一段汹涌的时光
收拢海的羽翼
以及美妙歌喉
 
试图再次打开
一粒沙包裹的万千思绪
 
回忆重新掀起潮涌
咸涩和疼痛,在指尖旋转
直到焕发珍珠的光
 
十三
 
有多喜欢白天鹅
就有多喜欢它最初的样子
 
在故乡的小县城
它为一座商城冠名
天鹅商城——
第一次,它走进我的词库
 
如今在一个乡村游的景区门口
一座雕像为它重塑真身
每次路过的时候
都仿佛为我刻意停留
 
几秒钟对视,我们欲言又止
静静地看它在湖水里写诗
低垂着脖颈
回忆一天的故事
仿佛,一生那么长
 
十四
 
白色的事物
容易惊动回忆里的涟漪
在白天鹅的白里
停留久了
很容易闻到栀子花香
 
但是母亲喜欢的是小茉莉
从集市上淘来的
混合着白菜、萝卜……
各种青菜的味道
 
那时花苞尚未开放
白色的米粒
坚硬、饱满,颗颗分明
像我们的日子那么多
 
那时集市上没有栀子花
只有小小的茉莉
母亲终其一生
从未见过或听说过栀子花
 
十五
 
茉莉花也许是母亲喜欢过的
最奢侈的花
 
一个简易的塑料花盆
是它移动的家
 
我希望小茉莉永远没有开
母亲依然还在
我们每天早起把它搬到
木质的窗台上
只需要阳光洒下一点点
 
我希望每一天它都没有开
我们等待小茉莉开花
就像等待一种惊喜降临
那是我们短暂的春天
始终没有被修正
命运并没有错开一条不一样的路
 
十六
 
茉莉花刚拂去昨夜的梦魇
那是关于母亲的梦
梦里她的脸,消失在
一朵盛放的茉莉花里
 
黄昏遇见鼠尾草
这是多年后的故乡一隅
摇身一变
很多异域的花草纷至沓来
 
几丝飘谢记录着花时
叶子在夕阳下独舞
粉紫色穗子垂在光里
 
此刻,想起里尔克的孤独
不需要建造房屋
只需披一件金色霓裳
 
落叶纷飞时
就把成熟的穗子
撒在风里
 
十七
 
鼠尾草
能否在今夜的梦里安睡
 
可会梦见
轻盈的身体
曾裹在厚厚的茧中
像在母亲的子宫里,萌芽
 
鼠尾草也是那样
破壳而出的吧
而我的母亲
生来背负沉重的躯壳
 
十八
 
她用一生一步步交出
父母的劳役、重担
兄弟姐妹的责任、帮衬
子女的养育、担忧
 
她渴望飞翔
只能用体力透支
不断交出
多余的重量
 
母亲渴望的轻
最后在一阵风中获得
轻如骨灰
 
十九
 
望着一池湖水的潮涌
往事如琉璃破碎
如彩虹消散
白天鹅突然伸长脖颈
引吭高歌,然后安静地
 
在暮晚的湖水中
它轻轻合上自己的翅膀
夜的眼睛
合上一池动荡、半池枯荷
一条水路以及流经身体的
丝丝暖流
河水在老去,我也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