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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母 性

曹孝忠

三 母 性

 

作者简介:曹孝忠,笔名越临,男,1955年生,吉林省集安市人,曾任车间主任、场长助理、文化馆创作员。1993年7月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文学创作研究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春寒》(原名料峭的春日)、《那白花花的米哟》、《水底怪兽》、《后事》等。其中《春寒》曾获《湖南文学》全国文学新秀奖。现定居北京,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处办公室主任,中国青少年作家网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青少年作家网编辑部执行主编。

三 母 性 

 

冷不丁的“嘣”一声响,就炸了锅。香草干下了两件活儿,一家伙像掘了祖坟一样,就惹翻了亲戚圈里人,也惹翻了好多山里人。可是,在制造本故事时,香草那会儿,还没有“哇哇”喊着出生呢…………… 

那以前,奶奶早就听过羊叫声,可唯有那一年秋后的那一回羊叫声,让奶奶搁在了记忆里。

那天后半晌,奶奶打了一捆柴背着下山,行至半路,忽然钻过来一声羊叫“咩……”,可待奶奶止步听时,又没了。奶奶以为听邪了音,便不再理会,一脚低了一脚再走。“咩……”,这回听真了,是羊叫声,就在身后。

三 母 性 

奶奶驮着柴慢慢拧回身,使劲仰头朝坡上望,就瞧见了一只半大羊羔子正朝这里蹽蹿。哪来的羊呢?奶奶正犯蹊跷,羊羔子已蹽蹿到眼前,收住四蹄。它瞅瞅奶奶,近前了拱蹭奶奶的腿,“咩……”叫一声,再惊虚虚地回头瞅什么。奶奶抚摸着它说:“你是山羊,还是家羊?是离家远了忘了道,还是叫野牲口冲散了群……。”也说不清为什么,奶奶突然想到了狼。大概是某种信息感应的缘故吧,当奶奶刚一想到“狼”时,脑皮就试着乍起来,身上就有股阴森森的冷。也恰在这时,奶奶听到了不远处的毛柴棵了里“唰啦唰啦”,有一阵响动逼过来。那羊羔的身子贴紧了奶奶的腿,哆哆嗦嗦的。奶奶定眼看去,脑袋“轰”的一声响。十几步开外,一头灰不溜丢的狼,正驻足在山坡上,目露凶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大块头。

“噗”,奶奶卸掉背上的柴,攥紧了那把铮亮、锋快、尖嘴月牙形的高丽老镰刀。

天色开始发灰了。

那狼也显出有些乏力来。它不敢贸然行事,它怕奶奶手里的那把闪着冷光的家伙。况且,凭它以往的经验,两条腿一类的,毕竟不同于四条腿的羊们好对付。

三 母 性 

人高马大的奶奶,叉开腿,摆出架势,准备迎敌。人不动,狼不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天色又灰了一层。再靠下去,奶奶靠不起。但狼不退,人也不能走,身后跟头狼,人还走的了吗?

奶奶先拍拍腿后的小羊嘱咐了:“待着,别动”。

奶奶突然大喊:“嗨————”哈腰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攥着镰刀就往前冲。那狼大概是被飞过去的石头击中了,“哼唧”了一声,便摇摇晃晃朝后退。人与狼之间仍有几丈远。奶奶打住,狼也前腿支立,坐到山坡上,不急不火,显得很有耐性。

“嗨——”,奶奶又一次飞石击狼,同时又冲前一程。这一回,狼轻松避过飞石。待故伎重演过三回,情形大致相同。奶奶后悔没带上爷爷留下的那杆老土炮,不然,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一头非常有经验的狼。

多少天了,它就一直在阴暗处盯着那一群羊,却总也下不了嘴。因为那群羊有一只凶猛的牧羊犬,不离左右,像守护神一样保卫着羊群,使它没有机会下手,更不敢近前暴露目标。直到这天的后半晌,它才终于寻到一次机会。那小羊羔一边啃草一边不知不觉地走离了大帮羊群,大祸就要临头了,它竟然未察觉,待到发现时,它知道已经来不及了。那老狼正奸笑着挡住了路。

只有几丈远的距离,羊连狼眼里射出的贪婪凶残的光,大嘴里几颗利牙,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羊本能的一拧身就是一道白光,放开四蹄射出去。这羊也有它们自己的护身本领,轻巧、敏捷、蹿得快,疾风闪电一般,眨眼工夫,就无踪无影了。

然而,那狼呢,也不白喝水,没两下子敢托生为狼、做下狼的勾当?就在那小羊羔子一拧身的一瞬间,狼“嗖”地向前一纵,一个标准的“恶狼扑食”式,便蹿出去一丈开外,“呼”地卷起一条子风。紧接着几个一丈开外。就这么着,饱肚子的羊逃亡在前,饿肚子的狼追杀在后,你追我逃,谁也不让谁。可是,折腾了一阵子后,羊与狼之间,始终就隔了那么几十码宽,想甩的甩不掉,要追的也追不上。整整折腾了一后晌,全给跑的不知东南西北了,有上气没下气了,浑身都松松垮垮了。傍黑的时候,它们就撞上了奶奶……

奶奶进,狼就退,奶奶一停,狼也不动。人与狼便相持在浅坡上。奶奶想,这样子下去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当奶奶的石头再次重炮般砸过去时,那狼反而表现的出奇冷静,不慌不忙躲过石头,再恢复原状——两条前腿支着身子,屁股坐在缓坡上。 奶奶知道,狼这是跟人斗智磨耐力呢,早晚把人的意志、力气拖疲耗尽了,它就会猛然跃起,扑向对手。奶奶不再无谓的消耗自己。奶奶想,要是抽上一口烟么,人就会精神多了。突然,火的念头触发了奶奶:狼是最怕火的。奶奶振奋了,拿了高丽镰刀,筢子样搂,三五下就划拉了一堆草,“哧啦”,打火石点燃了干草。那草早被秋风榨得正干,一遇火,“轰”的一声,就烧得“咔吧咔吧”响起来。

说也怪,那老狼一见了火光,“嗷”的跳起了,磨身就逃。它不敢忘记了祖先们的告诫,一边哀嚎着,一边一蹿一丈开外,才蓄下的一点气力,都用在“狼狈”逃窜了。

奶奶发出一串笑声:“哈哈……你老家伙还是怕我老家伙吧”。

“妈哎——下山喽!”那是奶奶的儿媳在山下喊。

奶奶处理了一下燃烬的火堆,回到柴捆旁,摸摸羊的头,这才哈腰二回背起柴,说声:“小羊哎,跟我走吧。”

这一人一羊,汇合了另一位母性,一道下山去。

从此,奶奶家就多了一口子。奶奶做活,羊就围着奶奶身前身后转,一时不见面,就“咩咩”唤,像孩子一样。

再去山上打柴,奶奶就带上小羊做了伴,倒也不再觉得孤单和寂寞。奶奶搂草、割毛柴,羊就一边啃草根。下山前,奶奶顺便再割上一捆羊草囤积了,做它越冬用。奶奶一挪身,即要喊上了:“跟来,走啦!”

“跟来”是奶奶给羊起的名。那羊也本是通人气的,奶奶一喊“跟来”,它就颠儿颠儿地跟了来,影子一样甩不掉。早在冬天来临之前,一小垛过冬的干草,奶奶就给备下了。大雪封山的时候,跟来卧在家里,也不必担心没有草料用。奶奶每回修理萝卜和大白菜,都记着把择剩的菜叶菜根抓一把,丢给跟来换口味儿。“咩……”,跟来表示感谢。奶奶就眯了眼,笑一回:“跟来越长越出息了,它也通人气呢”。

进冬时,天冷了。夜里,奶奶就把跟来安置在炕前睡。黑下里,跟来常支起身,拿脸蹭蹭奶奶的花白头。奶奶说:“快睡吧跟来,我也困呢。”

跟来倒也知道爱干净,浑身的毛,清清亮亮白白的,不见一疙瘩埋汰场。奶奶时常给它梳理梳理毛,跟来乖乖的很听话,孩子似的,一动也不动,一任奶奶收拾打扮它。可日子一长,无论怎样收拾清扫,屋里还是能闻出一股赶不走的膻味儿来。

奶奶瞅着跟来说:“你多咱知道了去外头拉尿就好了。”说也怪了,那跟来居然听懂了。从那以后,跟来没在屋里拉尿过。多咱有屎憋尿了,就拱开门,出外打扫掉,再进屋里睡。奶奶挺知足:“这羊填合人哪!也真是难找哩!。”

春天又一回笑眯眯地走来了,日头不声不响地做着暖和和的事儿,扑面而触的风儿,也友好了脸孔不再那么生硬。

只一冬天,跟来长大了,那一身块头,比一般的山羊都大出几块去。腿粗蹄子厚,皮毛也顺溜,水光润滑的,头上两只尖利的犄角,刺向斜上方,肚子底下两只肥硕的奶子头,像悬挂着的馒头枣,朝下垂吊着。跟来是一只母山羊。

“跟来七分像羊,”奶奶心里说:“三分像……”三分像什么,奶奶一下子说不好,反正就觉得它跟别的山羊不一样。一大把年纪的人,奶奶什么种类的羊没见过?可像跟来这样的羊,以前还真没碰见过。隔些天,奶奶便化点盐水,拌进草料里。因为有了滋味,跟来就添了食草量,膘也抓上来,体格壮壮实实的。

奶奶说:“跟来呀!你也长大了,天也暖和了,你就外面睡去吧。”

奶奶在自家的窗根下,支架个小棚子,垫了草,那便是跟来的“屋”。经过适应后,夜里,跟来一样睡得香。

奶奶家虽是独门独院,却没养狗。那年月,粮食正紧缺,连人都喂不饱,哪敢想再余出狗的份儿。

夜里,一有什么动静,跟来就支愣了耳朵听,再跳起来,“嗒嗒嗒”地跑出去,察看巡逻一遭儿,承担起看家护院的责任来。因为有了跟来,奶奶娘儿俩夜里才能睡得牢实些。

跟来自知责任重大,警惕性极强,睡觉也睁着一只眼,两片耳朵休息执勤都倒换着班。

那一回,大约过后半夜。跟来突然听到有响动,很轻微。跟来“嚯”地弹起来。祖上早遗传了一双夜的眼,盯住那来自响动的地方不挪窝儿。若隐若现的,它瞅见一个黑影子,是两条腿走路的黑影儿。都这种时辰了,偷偷摸摸地夜入民宅肯定不会是好人。待那家伙近得前了,跟来突然“咩”一声,箭一样地射出去,一头撞在窃贼的大腿上,一家伙就把那家伙撞翻了。紧接着,跟来赏了那家伙两犄角,再“咩”一叫,那是通知奶奶有情况。那窃贼突然遭此重挫,三个魂儿早吓掉了两个半,爹呀妈呀的,连滚带爬开溜了,亏他蹿的快。跟来赶他远了才打住了回转来。奶奶和儿媳正举着小油灯,院里四下照,一声接一声唤跟来。

奶奶摸着跟来的头:“跟来啊,我没白养活你,有用了,还能看家呢”。

这年六月初,奶奶的儿子回来了。前几年,儿子就当兵跟上部队了,现在已升为小连长,就是战斗一打响,带人往上冲的那种“长”儿。人都说,奶奶命硬呢。老头子死的早,那独苗的儿子呢,又非要当兵扛了枪杆子去,丢下了老娘跟媳妇俩。至今,奶奶也未能抱孙子。人劝奶奶说,想开了罢,命定的事,不可强求,若硬将儿子捆在身边,说不定反倒会岔出别的什么事儿呢。当兵没准儿也是好事儿,兴许就能避开祸,冲了灾。奶奶信这话。

儿子这次回来探家,上级首长特别准了他一些天的假,要他好生看看老娘跟媳妇。因为没准两个月以后,儿子所在的部队,可能会有新调动。奶奶的儿子像奶奶,一点没差样,五大三粗的,心直口快性子急,说话夯声夯气的,走路刮起一阵风,大概这就是遗传吧。

奶奶的儿子见了跟来,肚子里便打起馋主意。他说:“妈,这羊倒是挺肥实啊!夏天正好喝羊汤,趁我在家杀了它,也犒劳犒劳你儿子。”

奶奶眼一瞪:“什么?你敢!”

     妻子捅捅丈夫说:“这羊可通人气呢,跟人一样。你动羊,还不动了咱妈的心上肉。就你馋。”

奶奶又说:“你不在我身边,这羊可帮了我老多的事。它也是咱家的一口人呢。”

其实,奶奶也一样疼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疼?那些天,奶奶变着法子改善吃,尽管那年月挺艰难。

儿子在家住了多半月,果然,发现这山羊不一般,特有灵性呢。

自儿子走后,这家里发生了两件事:往常一年到头不见病的奶奶病得一塌糊涂了;儿媳妇居然怀了孕,一喜一忧,倒也挺公平。

膀大腰粗的奶奶,体格健壮,能吃能睡能做活,大病小灾的一般不找她。可一旦病着了就不轻,见死见活的怪吓人。儿媳给奶奶刮了揪,揪了刮,再拿罐子拔。又带着孕身子,去山上抠些羊皮叶子、狗奶子根熬了水给奶奶喝,只是疗效微微,不见大好转。

跟来仿佛也知道奶奶患病了,急得“咩咩”叫。有心没肝的嚼几嘴草,也咂不出啥滋味。两只奶砣子嘀溜当啷,倒棒的鼓鼓的。

儿媳突然一喜,跟来不是有奶么,可以挤羊奶呀!这羊奶,管用不管用先不管,至少可以补补身子么。当下,儿媳就唤过跟来,握挤它那肚子下面的两块疙瘩肉,只几把,就抓满一碗白生生的奶,锅里煮开了,便散出香气来。儿媳捏了撮红砂糖,就端了给奶奶喝。接二天连三天,奶奶喝了三碗奶。奶奶的病呢,居然开始见回头了。到第五天头上,奶奶爬起炕,同跟来一起溜达了。

后来,奶奶常喝跟来的奶,身子骨倒好像更硬实了,无疑是羊奶起了大作用。直到儿媳怀孕六个月时,奶奶才停了喝,硬是让给了儿媳妇用。那年头,吃的粮食都不够,还要“瓜菜代”,更哪来的营养品进补身子呢。怀了身孕的儿媳妇,每天能喝上一碗羊奶子,也是福份了。

每回,跟来被奶奶或儿媳挤过奶,它就显得格外高兴了,蹦蹦跳跳的,自己撒着欢儿。当偶尔有哪一天,奶奶和儿媳只顾忙活路而忘了挤羊奶,跟来就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了,会显得坐卧不宁、烦躁不安的。当家人忽然想起,补挤了奶,跟来那先前的快活也补上来了。那些草,不管是青草,还是干草,经过跟来的嘴一嚼,再咽下肚子转一遭,就能制造出来白花花的奶,也真是天地造化了。

二年春头上,儿媳做营生,从一个关东山的风雪天里赶回来,在奶奶的帮助下,大喊大叫的为奶奶生下了一个小孙女。许是在娘肚里,就已得到羊奶滋润的缘故吧,小女孩虽然降生在那个饥馑的年月里,但还不算瘦,也很有几分精神头儿。产妇的奶水虽不太旺,因有羊奶的帮衬,也够女孩吃。奶奶随口就给女孩起了名,叫香草。

家里添了一口子人,自然跟来也跟着高兴了,跟来跟去的,一圈儿一圈儿转着跳。奶奶伺候儿媳坐月子,跟来也鞍前马后的忙。一会儿蹭蹭奶奶的腿,一会儿再含含奶奶的大襟衣服角。可奶奶就是不许它进月子房,怕它吓着小香草。跟来感到委屈了。屋里传出一阵阵女孩的大哭小叫声,跟来听听,觉得好亲切哪!喜悦之余,也隐隐的,激起了它的一丝母爱情。这种天簌般的声音,它好像早从哪儿听见过,现在不过是一种回忆罢。它闻到了奶香气,它真想看看这个小人儿长的什么样,可奶奶就是不让进,它只有服从了。

可惜,好景不长,儿媳在香草刚满月二十天后就死了,是患了产后风……临死时只说了一句话:“妈……把香草带大……交给他爹……”

唉,奶奶命苦,也命硬,连儿媳也“尅”着了。儿子呢,上了响枪响炮的战场,不知是死是活,至今再没有个啥音信。

跟来不吃不喝,一声一声的“咩咩”叫,陪着奶奶掉眼泪。一伤心,奶水也退了,一连几天都挤不出奶。连奶奶化的盐水,也舔的没滋味,索性懒得了舔。

后来,哭过了,日子还得往前过,奶奶就说:“跟来呀,你得吃点草啊,不下奶 ,香草还怎么活?”

跟来听懂了,就嚼起草,还啃了白菜根,渐渐的开始有了奶。很快就“哗哗”的奶流如注了。香草每天都喝跟来的奶。那时,香草就很感激它,尽管不懂事,不会说,却点点滴滴留在心里头,留在记忆里。

从此,奶奶当爹又当妈。跟来呢,做奶娘。香草吃着跟来的奶,长得“蹭蹭”快,转眼间就两岁多。

这年秋天,奶奶又得到一个坏消息,她儿子,也就是香草的爹,在那边战死了。连连的不幸,都压给了奶奶受,奶奶哭了好几回。终究是要刚强,奶奶擦擦眼,就不再哭。从此,奶奶一门心思,就是把香草抚养大。

香草同跟来一块里搅和了,狗皮膏药一样粘,一个也离不了一个。香草动不动就扳了跟来的长犄角较劲儿,小手儿摩挲它的长嘴玩,再抱了它的脖子蹭。跟来就拿嘴唇连拱带吻她的嫩身子,再用它的长胡须轻拂她的脖子脸,直痒的香草“嘎嘎”笑。这小头丫生来就调皮,多少年以后大姑娘了,也没扔掉调皮劲儿。奶奶每天都端了只豆绿色的钵,一手抓住跟来那丢丢当当的奶头子,一用劲,就抓出一些花花白的奶水来,再火上煮煮,然后拿给香草喝。香草小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见过几回后,许是嫌程序多,太费事。有一回,她索性就趴到跟来的肚子下,小手去抓了,小嘴便叼住奶头吮。跟来慈祥的立住了,纹丝不动身,任香草细细痒痒地裹,只想把满肚子叫做奶水的玩意儿,全注进香草的小肚子。

奶奶见了笑,笑得前合后仰的。

“哎呀!鳖羔孩子啊,你可笑死我了,再嘴急,羊奶是那么喝的么?”

只一回,香草就品出滋味来,吧嗒吧嗒嘴儿,发觉这羊奶不耐喝,不如经奶奶手,用火煮的味道好,明显的一股酸膻味儿,还夹着一种别的什么味儿。香草受不了,就吐出奶头子,抹抹嘴,吧嗒了,一扳跟来的角,又爬上它的背。那一天,跟来异常地撒欢儿啃草根,直吃得肚子挺老大,圆鼓鼓,一举一动,都透出自豪的样子来。

香草疯累了,就躺在散发着清香气的干草上睡。跟来偎在一旁,蜷曲了身子,厮守着她。有一回,香草在草垛边正睡的香,突然“哗哗”落下了一阵雨,跟来就以自己硕大身体作棚伞,为香草遮挡着雨。

那么密织的雨,电闪雷又响。小香草竟然天不管地不顾的躺在跟来的肚子下,管它下雨不下雨,只管踏踏实实的睡她的觉。

因有羊奶的滋养,香草生长的结结实实,两三岁,竟是不曾闹过一回病。

长到四岁头上,那年冬天,一向淘气皮实的小香草,却狠狠实实地教病给闹腾了。当时小身子烧得怪烫人,不睁眼,直说迷糊话。奶奶可给吓破了胆儿,自然又想到自己命硬那一说法上。手脚一边忙活着,嘴上一边直嘟囔:“老天爷呀,你有眼哪,你来拿我吧,拿我这条老命换……求求你啦,老天爷,快叫我小孙女好了吧。”奶奶先以烧酒搓,后用鸡蛋青子擀,再后给灌下一包三角麦,效果总是不理想。(待继)

  香草一动不动地躺炕了,跟来“咩咩”唤过几回了,小东西全然不理它。想必是问题严重了。奶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用生羊奶,搓搓看,也许就能表出火。奶奶挤奶时直催喊:“加油呀!跟来,快下奶,好跟来,使劲呀!”奶奶在香草的前心后背上,泼了生羊奶,一遍一遍地搓。待一碗生羊奶搓干了时,奇迹出现了。奶奶的大粗手,就试着那小嫩身子的烫,明显开始往回退。奶奶那颗心哪托了底。奶奶拍拍跟来说:“你有功劳啊,跟来。”奶奶从心里感激它。

香草就这么吃着跟来的奶,一猫腰,长到了虚六岁,再有两年就该上学念书了。

这年早春,奶奶也给跟来带了羔,跟来的肚子就眼见的一天一天鼓。几个月后,跟来也实现了自己做母亲的梦,生下了一个小跟来,还是个男子汉。跟来没有忘记小时候母亲的爱,那种遗传的亲情,使跟来把心思全用在了儿子身上。无意间,一时淡薄了小香草。有点酸酸的小香草,撅起了小嘴生气了。跟来知道是慢怠了她,就很歉意的回到她身边,脸蹭蹭小香草的屁股,嘴再拽拽她的衣服角,以此表示陪不是。香草绷住脸不理它,可架不住它的柔情检讨道歉法。香草“嘎嘎”一笑,就烟消云散和解了,便又搅在一堆里疯,再添了小羊羔,就更火闹了。

儿子像长在母亲身上的尾巴,想甩都甩不掉,跟来呵护的铁样紧。偶尔小羊羔也会不安分,才曲了腿吃上几口奶,就蹦蹦跳跳的跑离了母亲的视线外。跟来一时见不着,早急得“咩咩”唤,直到守在身边了,头上那片天空,才会在跟来的眼窗里,明亮的染成浅蓝色。

小羊羔皮实实,吃奶欢,啃草也泼。只三个来月的工夫,便窜起来,早撵上它母亲的一多半。

这年深秋的某一天,奶奶带了香草和跟来母子俩,上了山。临出门,奶奶瞅瞅两个崽,想想,便摘下了挂在后墙上那杆爷爷留下的老土炮,有它在身边,胆壮实。哪块山上柴草厚,奶奶心里早有数,这支队伍直奔了黑瞎子沟,在一面坡上扎住。奶奶吩咐道 :“香草别乱跑,跟来呢,两个孩子你看好了,都不要离我太远。好啦!你们痛痛快快玩去吧,我要做活了。”

奶奶先使镰刀割,再拿筢子搂,活路做得熟。论做这山里的种种大小事情,仿佛这天底下,顶数奶奶堪称行家里手呢。

头一回到远山野外来,香草见什么,什么新鲜,都好奇的不得了。

“奶奶,看,这儿有山雀儿。”

“奶奶,那红树叶真好看。”

“奶奶……”

跟来和儿子悠闲地啃着草,时而扬起头,“咩”一声唱,这一家子便祥和地融进了大自然。

可谁也没有想到会出事。祸从天降,还真应了那句话。

在跟来的儿子出事前,奶奶没想到会出事,满以为有跟来呢。

事情坏就坏在那阴暗处,一直潜伏着一个饥饿者。

那羊羔自落世,正经是头一回被母亲带到这野地里,说不来它有多开心,就那么喊哪叫呀的蹦来跳去,只顾一圈儿一圈儿跑。间或,也啃上几嘴草。哪料到,跟来这个涉世不深的乖儿子,因了生活经验的几乎空白,而导致了一个大错误,一个它母亲当年曾经犯过的致命大错误。小羊羔玩到兴头上,早把母亲的嘱咐和告诫丢到脑后去,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它的保护神。当它突然发觉自己掉帮了,想拧头回找时,已经晚了,因为一个眼露凶光的家伙,截住了它的去路。又是那家伙,几年前,曾经追杀过它母亲的那头狼。这一回,它母亲当年的那一幕,怕是又要重演了。

日头下山了。奶奶搂狠了一大背草,这些干草既可烧菜煮饭,又可生火取暖,也有了跟来娘儿俩过冬的嚼物。奶奶也是粗中有细,特别注意了将那些零星有毒的蓼莲草挑捡出来。那种草,羊吃了会中毒。

三 母 性 

奶奶捆好柴草,收拾停当,准备下山了,却发现小羊羔不见了。奶奶急问:“香草,羊羔呢?”

香草说:“我也没看见。”

“真是的,你光自己玩……跟来,你崽子呢?”

跟来早唤了两声,没回音,也傻了眼,正急得不行,直跺蹄脚,眼巴巴地瞅着奶奶拿主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奶奶一瞪眼:“你连自己的崽子都看不住……唉,也怪我,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哇!”

跟来“噌”地射出去,跟来专往高处奔。凭经验,站在高处看得远。奔一程,就“咩咩”唤一气儿。奶奶听了,都有些揪心抓肺的。

香草说:“奶奶,咱们也去找吧。”

奶奶先是带了香草,就近四处找唤,有两袋烟工夫长,却并没有唤来好消息。天色灰下了,灰的催人紧。蓦地,奶奶想到了狼,又是狼。

奶奶后腰别了高丽老镰刀,背上大把子枪,说:“走,香草,找羊去。”

这祖孙俩隐进山的影子里。

跟来兜了几个圈子,跟来便认定西北面。那气味儿,是儿子身上所特有的,只有做母亲的跟来,才能闻得见。跟来一路唤来,一路寻去。跟来的眼睛红红的,“呼哧呼哧”,“羊”不停蹄的狂奔。一忽儿爬上山坡,一忽儿冲下沟底,一忽儿再射向岗顶。

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儿,越来越浓了。这证明跟来当初没有判断错。

天仍在往黑里黑。心急火燎的跟来,直奔那处陡峭的绝壁沟谷底。那气味浓烈的有些刺鼻子。那是小羊羔肉碎骨裂的血腥味儿。

    突然,跟来的脑袋“轰”的一下涨大了。天哪!它被眼前的一幕惨景惊呆了——小羊羔死了,死得够惨的。肚子破了,肋巴条子露出来,白茬茬、血糊糊的。看样子是摔死的。尸体枕着沟底的乱石窖。一定是小羊羔被追杀的疲于逃命,不择路径,慌乱中出差,再“羊”失前蹄,才一头坠岩而死的。

跟来仍抱有一线希望,拿头拱了拱小羊羔的尸体,又含起儿子的耳朵叼几叼。小羊羔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早死利索了。

跟来放声呜咽了。它围着儿子的尸体转哪转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那个凄惨哪!

天黑定了,月亮露出来。

蓦地,跟来耳朵一怔,警觉了。随之刹住呜咽,竖起耳朵,屏住气息搜索。它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从长着尖牙利齿的大嘴里流出的哈拉子声。这声音尽管很细微,可还是给它捕捉到了。跟来扬起头,雪亮的眼睛四处搜查。此时,月光正混沌一片,朦朦胧胧,月光照顾不到的角落,便是一片阴暗的影子。凭感觉,跟来知道,它就在附近不远的哪个旮旯里,正窥伺着。毕竟那肉还没吃进嘴里呢。

不错,正如跟来所判断。此时,那头老狼躲在一块偌大的石头后面,正潜伏爪牙忍受呢。它追杀那小羊,眼见它急奔收不住四蹄,坠入数十丈的深谷。于是,它远远绕过那处悬崖绝壁,也刚刚溜到这沟底。

老狼之所以没有立刻疯扑过来饱餐一顿,全因为有那硕大的母羊守护在死羊羔的身边,寸步也不离。狼肚子虽然猛窜上一股子邪火,也只好憋压着而不敢发作。因为狼啊它明白,那极度悲愤的老山羊头上的两根长角,即刻会化作两柄尖刀,捅进它的狼肝狼肚狼心狼肺里。所以,它不敢轻举妄动。

自开天辟地以来,都是羊怕狼,可说不清为什么,这回它这头狼就怕那头老山羊,怕什么呢?当那跟来带着儿子满山坡上啃草的身影在它眼里出现时,它就怕,它觉得那老山羊跟别的山羊不一样,再不是当年被它追杀时的小山羊了。

跟来进入了“一级战备”态,四肢后曲,身体紧贴住地面,耳朵、眼睛和鼻子,都在捕捉杀子的仇家。那个讨厌的气味儿,一直还保留在跟来的嗅觉记忆里,教它不敢忘掉。或许,这个世界也该改改样子了,不信啃草根的货,就挫不败你食肉的货?在残留着的远古记忆里,它跟来可是两块不同类的货,以最优化、最强壮结合的遗传体。

跟来往起一跃的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确认了一个目标方位,朝那块大石头杀奔而去。月光下,跟来头上的两颗珠子射出蓝光,寒气闪在利角上。它象个精灵。四蹄敲在石头上,“嗒嗒嗒”,似梆子响,有种威慑力。突然,跟来大叫一声,便迎向它捉住的那两团蓝绿色的火苗子,旋风般卷过去。

未超出一眨眼的工夫,只一个回合,那老狼就给怒火中烧的老山羊挑翻了一个滚。跟来来势迅猛,锋芒毕露,其锐不可挡。把原本也是凶猛的另类物种的祖先父辈们所传授的手段,都使了出来。那老狼委实领教了山精灵的厉害,自知不敌,便也顾不了那么许多,翻身爬将起来,一蹿,就是一丈开外,落荒而逃了去。当年的追杀之仇,今日的杀子之恨,像老土炮里的火药一样,装满了跟来一肚子。更何况,现在的它,已不再是当年的它了,身强力壮,火力正冲,大有可能以它绝对的优势击杀那老狼。

跟来浑身上下都见功夫:角挑,头杵,嘴巴抽,后蹄蹶子踢,把那老狼杀的一边哀嚎了,一边抱头“狼”窜。当年曾经显赫一时、不可一世的追杀者,眼下反成了可怜的被追杀者,岂不可笑。

那跟来吼叫了,如一头发威的狮子,直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轰!”奶奶的土枪响了,向这寂静的山野纵深、老远的散射而来。那老狼越发拼了命地逃去。跟来吐了口恶气,抽回身再近儿子身旁,悲痛和哀伤一块一块地锯割了跟来的心。跟来已哭不出声,眼泪倒流进肚子里。跟来就那么磨了一圈儿,再磨一圈儿。跟来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月亮升高了。跟来把那月光收进眼里,月光却惨淡了。跟来听到了奶奶喊:“跟来哎!你回声啊!”接着,“轰”的一声,奶奶那杆老土炮又吼叫了。“咩……”跟来应着奶奶,奶奶就再喊着跟来,就在这一叫一应里,奶奶和香草与跟来汇合了。香草爬下了奶奶的肩,跟过去手推推小羊的头,小羊不理她。

“奶奶,羊羔崽死了。”香草“哇”地哭开了。

奶奶看过羊羔的尸体,又摸摸跟来大汗淋漓的身子,尽管奶奶没有直接参与刚才那场厮杀,也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只说了一句:“唉,跟来哎,你跟我老婆子的命一样苦。”说过,就用高丽镰刀,在山坡的一处,刨挖个坑,把羊羔埋了。生怕狼什么的再来扒食,奶奶搬来几块大石头压上面。

“咩……”,跟来走几步一回头,哭哀哀地凄声叫,叫的奶奶心里也悲凉了。跟来不能不悲痛,那是它的儿子啊!

几天的工夫,跟来卸了两圈膘,精神气儿,也只剩下了两成半。奶奶疼心了,喂草上就下了深功夫。两月余,跟来才返过阳。

香草念书了。每天早晨上学前,奶奶都要挤一碗羊奶煮了给她喝。香草懂事早,知道疼奶奶。

“奶奶,你先喝。”

“你喝吧孩子,奶奶不喝。”

“不,奶奶不喝,我就不喝。”

奶奶拗不过她,就象征性地在碗边抿一口,意思意思。香草不依。

“奶奶喝得少,奶奶多喝些。”

奶奶只好实实在在的喝一口。其实,奶奶就是不喝,心里也比喝了甜。

放学回来,香草帮奶奶做些事,也常引了跟来出去啃啃草,回来捎带着再割一捆。尽管大一些了,香草也没断了喜欢和跟来疯。跟来呢,也愿陪她闹。蹦蹦跳跳,跳跳蹦蹦,疯够了,香草就地躺了,眼睛瞅着天。跟来卧在她身边,瞧她的肚子一起一落的挺好玩。身子热了,香草扒下衣服,往跟来角上一挂,任它载着漫野地里跑。衣服跑掉了,跟来拿嘴再一叼起,颠儿颠儿的送回来递与小香草。人与羊,年糕遇上打糕粘,想掰都掰不开。

转眼间,香草念二年级了。这一年,正赶上家家闹粮荒,人人肚皮闲一半。饿急了,抓把什么都朝肉皮口袋里面塞,野菜、草根、树皮,树叶子,吃的人四肢乏力,浑身浮肿。那些苞米骨子、高梁糠之类的,更把人折腾的直干燥,憋得难受拉不出屎。

奶奶和香草,也躲不过吃糠咽菜、浮肿干燥这一劫。好歹,见天尚能喝上一碗羊奶子汤,真是顶了不少事儿。那碗山羊奶,简直就是祖孙俩的活命奶。

跟来瞅长了,就瞅出门道道:因为粮食少,奶奶、香草会饿肚子,而它不会饿肚子,因为可以有草吃。这年头,短的就是粮食噢!唯有野草不缺少,漫山遍野地撒欢儿长。既然奶水能抵饿,这东西有的是,只要多吃草,就能行。

跟来也忙起来,每天积极主动地去找草吃,专门跟草过不去。待把肚子塞圆了,就一阵蹦跑跳。也许它知道,草进了肚子,只有消化吸收后,才能转化制成奶。

早晨一起来,跟来先“咩咩”喊上两嗓子,以示提醒快快来挤奶。奶奶有种说不出的感激呢:“唉,这年头,幸亏还有跟来呢,要不然……难说呢。”

香草说:“奶奶,我上学时,俺班同学都来说我。”

“说你什么?”

“说我身上有酸味儿,还说我……是羊的崽。”

“你同学正经没说错,你刚捡回来,一睁眼,就喝羊的奶。你妈奶水少,刚满月没几天,你妈就走了,全仗着羊奶把你喂大呢,要是没有跟来的奶,你个小人崽崽孩,早不知哪去了,说你是羊的崽,一点儿都不错。”

奶奶拾掇些菜帮子,“嘭嘭”地剁,跟来站一旁瞅。得空,奶奶抓一把,丢给跟来解解馋。

一天,一个汉子扛了小半口袋高粱来,指名要换羊。

奶奶说的干脆:“你扛八袋高粱来,我也不换。没有高粱,俺大人孩子当然会饿肚子,可要没有了羊,俺们老的小的,难说能活不能活。”

    香草放学回来,正赶上这事儿,一把抱住跟来的脖子,不让那人动,还直拿眼睛瞪着他。

那汉子一笑:“你这老太太……一只羊,有那么重要?”

“说了,你也不会懂。”

那汉子想想,就从腰间抓出几张票子来说:“你实在不愿意换,我出二十块钱买,你总该愿意了吧?”

    奶奶看都不看他一眼:“跟你说死了吧,你就是搬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不卖不换。”

香草说:“奶奶,我要跟来,就不卖,就不卖。”

那汉子说:“老太太,我说你会算账不会算账?现在这年头,在别处买只羊,花十块钱,都是祖宗价。我不过是听人说,你家这只羊,个头大点,能多挤些奶,就给你个上哪儿都找不见的价。其实,到眼面前这么一看才知道,你家这杂种老山羊,也太老了些吧,我就是弄回去,也没多大用处了,顶多再挤个一年半载的奶,也只能给它一刀,吃肉喝汤了。”

奶奶的眼里“唰”地扎出两根羊犄角:“就冲你说这话,更不能卖给你……羊是我的命,动不得,你走吧。”

    那人一摔门,悻悻地走了……

就在香草高小读书结束的那年秋天,奶奶病倒了。奶奶体格好,平时,奶奶匀不出闲工夫搭理病,病也不喜欢找她的茬儿。一般的小病小灾的,轻易按不倒,可一旦给按倒,那就不得了。

奶奶浑身疼,腿软、头沉站不起身,水米都不进。抗性极强的奶奶,这回也把她难受的哼哼一声连一声,头身都烧得烫烫的,像火烤。

    没见过奶奶的病来势如此凶猛,头一回把香草吓傻了眼。香草慌手慌脚的不知该怎么做。想送奶奶去公社卫生院,可哪来的钱?几十里地的山道 ,怎么走?再说,奶奶牛犟牛犟的,压根不信那些什么针管管、药片片的。山里人的身子骨,天生的也不沾娇贵边儿,头疼脑热的小病灾,都习惯使些土办法。

奶奶哼哼着:“香草,快找你三大娘,她会调理病。”

    是呀,怎么忘了呢,三大娘懂眼,地道的山沟里土大夫,不知跟谁学的手。香草拔起腿,挟风带火一路走。

跟来见奶奶病着了,转过来磨磨,转过去磨磨,就是帮不上奶奶的忙,看它急的那样子,就知道,奶奶在它心上占份量。

一袋烟工夫,香草掺扶着三大娘,跨进大门坎儿。那三大娘年岁并不比奶奶小多少,只是辈份儿矮。老太太蹬了鞋,一抬屁股,就盘腿坐上了炕,先摸摸奶奶的头说:“二婶子,你这回病得不轻啊,才刚,香草一去喊我,我就知道,你病的挺重,你轻易不病,一病就是个厉害的。”

三大娘解开奶奶的大襟衣服布扣子,香草眼里就有了奶奶那对干瘪的奶。奶奶身上已没多少肉,瘦得肋巴条子一根一根的凸出来。香草的心一阵酸酸的不好受。

三大娘从自己腰间摸出个皮管子,那管子有大拇指粗,多半根筷子长。三大娘拔开塞,倒出几根圆锥形的、三棱子形的针。那些针有长有短,粗细不等。三大娘挑了根三棱子针,在油灯火苗上烧烧尖儿,就在奶奶的前心后背上,依次扎了。从穴道放出的血,都呈紫黑色。三大娘再拿罐子,在那些针眼处,拔出了满身紫黑的“贴饼子”。

这时侯,奶奶方才觉得身上轻快了些,也睁开了眼。香草扶奶奶坐起了,端碗煮奶给奶奶喝。

三大娘说:“二婶子,你心火挺大呀!就这么扎扎拔拔的,怕是还不能去根,再喝点苦水,才保靠些。我看,香草啊,你跑趟山吧,给你奶奶抠些干古子根回来,不喝几碗苦水,你奶奶身上的火,恐怕不能退利索。石门子沟,就有一小片,挖个三五斤的,不费多少事。可是呀,得爬挺远的山,头一回去,地方也不太好找见。”

山里的孩子爬爬山,家常便饭一样,只要能治好奶奶的病,再难找见也要找。香草决意一闯石门子沟。

奶奶说:“你三大娘连扎带拔的,我试着强了不少去,你一个闺女家,自个去跑大山,我真不放心。再说,石门子沟,你也从来没去过……我说呢,干古子根,就先不抠了吧。”

香草说:“我山里生山里长的,不打怵跑大山。那石门子沟,去一回,也就知道了。”

香草虽说骨棒大些,泼泼实实的,像个小子样,可她终归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女孩子家,奶奶能放心?

奶奶说:“你带跟来一块去吧,也好作作伴儿。”

香草说:“还是让跟来在家陪奶奶吧。”

香草带了干粮,背上树皮小篓,提了把小镢头,上路了。跟来望着渐远的香草“咩咩”两声。香草扭头挥挥手,头上两根朝天撅,一扑楞、一扑楞的,真是个山里丫。奶奶颤颤抖抖的拄根棍子,出的屋外,目送香草身影拐过那道土冈鼻梁子。香草真的长大了,再不是早先的小调皮了。一丝慰藉滋润了奶奶的心。

那干古子草,香草也认得,早年,奶奶曾抠挖过,她心里边有印象。听奶奶说,那干古子根,不比熊胆、苦黄连的作用差多少。因为这种药草金贵,所以也少见,不多长。香草喝过一回那干古子根煮过的水,苦的很。可不苦,怎么能治病呢。

这石门子沟,香草还是头一回钻。没进沟门,随深入,沟堂子渐次宽去。沟好长,远不见尾。香草行去小半天,沟的尽端,竟还是望不到。后来,沟更宽,再行不久,眼里便接二连三跳出几条小沟来。大沟套小沟,小沟连大沟,该走哪条呢?昨天三大娘交代过,遇到沟多时,挑最南边的一条走。

三大娘还再三交代过,奔沟掌,先要找到那座最大的石砬子,再找见三棵鱼鳞松后,就找到那一小片干古子草了。在香草下心思、泼了力气、费了好些周折之后,香草找到了……

这些干古子草,长的不很高,为爬蔓草本植物,叶和茎很像芸豆秧,也是依靠小树棵子支撑自己,就近逮着了哪一个就攀附缠绕上去,扯都扯不下。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真刨挖了,也着实费些力气。

香草一气儿抠净了,拢一堆,手里掂掂,果然不错,足有三五斤。背篓盛了,也占小半篓。香草擦把汗,抬头看看日头,根据它的方位判断,这时候已是过半晌了。在“叮叮咚咚”流淌的小溪旁,香草给自己开饭了。那是两块掺了菜叶的苞米面锅贴饼子,加一截咸黄瓜。

她正吃的香,忽然发觉,林子里的光线暗淡了。

香草仰首一看天,哦,太阳被一块扑过来的黑云遮住了。那块浓重的黑云低垂了,行至头顶上,仿佛山尖树梢扯住了它,不动了。不妙啊!要下雨。山里的天,小孩子脸,说变就变。香草赶紧三口两口吞下菜饼子,再趴去饮一通水,背上树皮篓,抓起小镢头,拔腿就往来路上返。可未待她返出多远,那大雨就一条子一条子的泼将下来。倾刻间,这山、那林子即被雨雾所笼罩,天地已混沌为一体,也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了。不开情面的大雨,浇得香草没处躲、没处藏的。早上出门时,好端端的天儿,谁能想到它说翻脸就翻脸,连雨布也没拿。大树下,砬子底,倒是能避一时的雨,可那种地方是雷电喜欢光顾落脚的去处。反正也是淋了,索性回吧。香草心一横,下雨也当没下雨,只管取路往回走。可路在哪儿呢?原来的路不见了。那雨泼的凶猛,兜头盖脑的,香草已辩别不出来时的路了。管它呢,走吧,从哪儿走都能走,不走,哪来的路。山里的孩子不信还能麻达山?香草太自信了。当她转游了老半天,猛然发现自己又转回了原来的老地方时,她这才明白,问题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了。天越来越暗,那雨越发急骤了。怎么搞的,这些山、大林子,模样咋都差不多呢,走到哪里都没大区别。香草想辨别一下方位,可是,已经辨别不出方位了。天地二老紧紧相拥,空间瑟缩到最小程度。大雨浇灭了太阳,也糊住了星星和月亮,没有参照物,上哪去分辨?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个地地道道的山里娃,也会走麻达山。人,有时候也会把自己迷失了。也许,顺着沟堂子的小河走,小溪水会把迷路者带出山外去。可待走去一程,这小河也像在引她走冤枉路。开始走时,她认定是朝西南奔,走着走着,怎么又往东北方向回了呢?简直邪了门了,真的是山不转水转,人也跟着转。天黑下来,路更不好辨认,问题严重了。这倒惹翻了香草的犟脾气,不知跟哪个较上了劲。香草偏不信邪,就是走它一宿又怎样?夜里走路她不怕,坟丘子地里,她都敢玩过。不过,那可是白天哪!况且,还有跟来作伴呢……这会儿,要是有跟来在么…………

香草不知走了有多久,雨停了,很快云也散了,露出了多半拉月亮脸,星星在挤眉弄眼地笑她像只落汤鸡。

香草浑身透湿,找不出一块干地场,衣服紧贴了身。幸亏总在走山,才未觉出大冷来。林子里,仍在嘀嗒水,山地上一哧溜一滑的,脚下极不得劲走。如此一通艰难跋涉,人,岂有不疲乏之理。香草想歇歇腿,喘喘气儿。这么着,手抓着小镢头,人和背篓便靠在一棵树根坐下了……

香草被一个想法鼓舞着:奶奶喝了这干古子根水,身子结实了,从此也年轻了,连头发都变了黑黑的。那叫返老还童,这个词,老师教过的……跟来也吃了这干古子草,奶水淌的小河一样“哗哗”下。人不仅喝羊奶,连跟来也喝自己的奶。后来,跟来也返老还童了。香草就“嘎嘎”笑……在学校里,老师讲,动物也有灵性,很多动物,都是人类的朋友、帮手。但有的动物就不是,比如:狼……

香草突然一激灵醒了,搓搓眼,怎么睡着了呢。她太疲乏了,一坐下,就迷糊了过去。她抬头望望天,月亮升高了,也更亮了。她觉得身上一阵发冷,是从心里往外冷,寒气直透脊梁骨。陡地,毛发乍起来,头就涨得有牛大。那牛大的头,像有根线拽拉一样,不由地就朝一边拧,“轰”的一声响,大约三五十步开外,树影里有两团蓝绿色的火苗子在闪动。

倏地,香草把什么意识到了——遇上了野牲口。香草“嚯”地跳将起来,两手本能地抓紧了那把三尺小镢头。那家伙究竟是个啥东西,还判断不清。若是碰上了凶猛的食肉兽,事情可就大发了。尽管香草大身块,生得棒实,力气也不亏,可仅凭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家,拿一把小镢头,真要同野兽厮杀起来,怕是要吃大亏了。在大山林里,人为防野兽的袭击伤害,通常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爬树。对,爬树。至少,狼、野猪之类的不会爬树,人要爬上树,它们只能瞪眼干瞅猴,望“树”兴叹了。

香草不敢耽搁,小镢头朝背篓里一丢,拧身抱住靠背的这棵树就爬。爬树这本事,早年间,她就受过训练,也算自学成才,曾刻苦实践过。正七八岁时,她顽皮淘气,赛个半大小子,时常抱住自家门前那棵山里红树爬上爬下玩,练就了稔熟的技术。有一回,她为了向别的伙伴显示自己胆大,敢从树上往下跳,曾大出洋相,实实惠惠地吃过苦头。当时,几个小伙伴扎一堆儿淘。其中一个男孩,一向逞强好胜。他指指奶奶尚未挖就的一口菜窖子说:“我敢往里跳。”说过“扑通”一声,跳进去,并洋洋得意。那土坑少说也有四五尺深。另一位争强显胜的主儿,见了却一撇嘴说:“才那么深点,不算什么。”后一指那山里红树说:“我敢爬树往下跳。”

那跳坑的小子,爬出土坑说:“我不信,偏不信。”

香草说:“好,我跳给你看。”她奔到门前那棵山里红树下,撸胳膊,挽袖子,再蹬掉鞋,光了脚丫子,朝两只小脏手吐两口唾沫,搓搓,就抱住了有人腿粗细的树干,一使劲,手脚配合并用。众伙伴们皆围了来,争看她表演“猴爬杆”。听奶奶说,那树还是爷爷栽下的。那树主干部分从地面到有粗细不等、伸胳膊撂腿的枝丫部分,差不多也有一人来高。大概因是香草老去爬摸的缘故,竟是光溜溜的滑。香草“噌噌”只几下,便爬到有枝丫的地方坐了,喘过几口气说:“你看着,小五子,我跳啦!”说完,脚下用劲一蹬,小身子往前一跃,就飞跳下来。可万没想到,得意之中竟出了岔头。就在她一跃起跳飞下时,忽视了一个问题:忘记注意在身边还伸出个有鸡蛋粗、半尺来长的枝丫残根。那可能是当年嫌它没用,或碍事,不知谁给锯去了长枝,却还保留下那么一小截,不知作何用,也许是挂什么东西用吧,诸如吊挂白菜帮子、萝卜英子串之类的。香草一跃跳时,身上那件小花袄的下摆衣襟就乍起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给那枝丫橛子根扯住了,眨眼工夫,人像萝卜英子串一样给吊在半截空处。由于惯力的原因,还旋转了一两圈。香草两只胳膊扎煞着,腿当啷着,上不够天、下不着地的,像悬挂了一只小母鸡。几秒钟后,正待众伙伴们惊讶不知所措之际,许是因了那花袄穿着年头太久疲乏了,终于承受不住香草的身体重量,只听“哧拉”的一声,花袄撕开一道长口子,人呢,“吧唧”就给“拍”在地上了。这下摔的可不轻,大约有八九口气的工夫,她一动也不动。小伙伴们都吓傻了眼,以为这下可没戏了,都不知如何是好。跟来急的去拱她的小身子,“咩咩”直叫魂儿。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了,一点一点的,胳膊先支撑身子爬起。也不搭话,径直奔进屋里去,舀了半瓢凉水出来,举到头顶上“哗”就浇下来。还好,还没给摔糊涂,心里倒明白清醒着。奶奶曾带她看过两回电影子:鬼子施刑拷问地下党时,打昏了人,就拿凉水泼醒。就这样,香草轻轻松松地吃了个小哑巴亏。那一天,恰好奶奶做活去了,没在家。只因爱逞胜,险些没闹出事。

可是今天晚上的爬树,却没有那么轻松透溜了。一是因为好久没有爬树了,技术有些生疏;二是累乏了一天,身上贴紧了湿衣服,外加一个不重、却让人不得施展的小背篓,所以她就爬的有些“涩”。

尽管如此,也还是让香草占了先。待那家伙意识到什么疯扑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人求生的本能,后推上拽着香草,“噌噌噌”,腿脚胳膊手配合齐用。幸亏她基本功扎实。树下那家伙仰着头,只有眼巴巴地瞧着树上那位,一尺一尺地拉高了她与它的距离。

香草爬到一丈多高的树枝杈上,连急带吓的,已有些“呼哧呼哧”喘了。歇过一会儿,再往上加升一截儿,确信安全了,才抱住树干,坐到枝杈的丫口上。缓出空的香草,这时再来瞧树下。借着筛进林子里的朦胧月光,模模糊糊的瞅个轮廓的大其概:一个跟狗有些相象的东西,无疑是一头狼了。

那狼朝树上死盯着,射出蓝绿色的火苗子。急的一边转磨磨,一边“哼哼唧唧”地叫。

香草想起奶奶常说的那头狼,曾经追杀过跟来母子俩。香草亲眼目睹了小跟来的死,多惨哪!

树下这位,八成又是那头狼。因为它习惯单独行动,常在这一带出林出没游荡,伺机作案。今个,也给香草撞上了。

树下那老狼,“哼哼唧唧”磨磨了一阵工夫,显然奈何不得树上的这一位。两团绿火“骨碌骨碌”转,开始活动心眼了。它不活动心眼不行啊,狼窝里还有等食的狼崽呢。猛地,那狼张开了血盆大长嘴,以尖牙利齿朝那树的根部啃下去,“咔哧”,一口就是一大块。

香草明白了狼的意图,反倒得意了:不待啃倒树,你狼先累死了吧!可未待得意一会儿,她便不再得意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摘下一片树叶放鼻子底下闻闻,再闻闻树干,又摸摸,不禁心下一惊,坏了。原来,香草抱住的这位,是棵糠椴树。椴树木质最细软,远远不比硬杂木的色树或青冈柞。那老狼啃咬软椴树,省力、消耗牙齿小,势必会加快其速度。况且那椴树,也只有盆口粗,花费几个时辰,啃倒一棵树,不是没有可能性。

那老狼紧一嘴掏慢一嘴掏,“咔哧咔哧”声,进逼的人心发慌……

    奶奶整天都悬着心,放不下。那阵大雨,更把人泼的心烦意乱。奶奶拄了棍子屋里屋外走,跟来也陪着奶奶走。天黑沉了,月亮露出来,还是不见人影儿。奶奶扔掉拐棍,从墙上摘下那杆老土炮,装备了弹药,揣了火镰,后腰别了高丽老镰刀,说声:“走,跟来,咱进山去。”就这样,这老人和羊,就踩了月亮光,奔大山而去。

全凭了一股力量架着奶奶,脚板砸地“咚咚”有声,也砸掉了剩余的病。没觉得出来有什么,那五七八里的山路,早给“砸”到脚后头了。跟来一路走,一路不断“咩咩”发出联络声。

奶奶说:“跟来,你腿脚快,头里先走”。

跟来听得明白,早不见了先前的老态,蹽开四蹄,射出一道白光去。不管相隔有多远,香草的信息,跟来也能接收的到。因为跟来的那奶水,也是组成香草生命的一部分。

月光下的大山,是宁静庄严而神秘的。小溪水泛着银光,正无忧无虑地在低吟浅唱。素不知,在这沉静与美好的背后,正进行着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呢。

跟来一忽儿越过沟谷,一忽儿奔向山岗,一忽儿再冲下山坡。林子里“唰啦唰啦”刮起一阵阵风。跟来早把祖先遗传的手段,尽数施展出来。时而,跟来猛然在某一处山顶或高岩上挺立了,扬起头,运足气力,朝那静静的空旷山野,高唤一声“咩”。隔会儿,山谷接住了声音,再打发回来,好多“咩”的回音,便一声跟一声。

“轰”,奶奶的土炮炸响了。随后,奶奶呼唤着:“香草哎——,跟来哎——奶奶来啦——”

这“奶奶来啦”的声音,同跟来那“咩”的声音,就交响汇合在一处了。

被困在树上的香草,接收到了信号,禁不住一阵狂喜,忙回喊:“奶——奶——我在这儿哪!跟来——快来帮帮我。”

树下,那家伙踩翻了夹子一样,陡地一惊:老对手来了。事隔几年之后,竟在这里又要遭遇了。情况不妙啊!一旦形成人羊合力夹击之势,那么它死定了。几年前,第二个回合交手的时候,它曾败在那老山羊的长犄角下。那一场追杀与反追杀,短兵相触,它委实领教了对手的厉害,至今还记忆犹新。老狼加紧了行动。它提起丹田之气,拼命强化劳作效率,恶狠狠的“咔哧”“咔哧”,再“咔哧”。

香草为配合跟来的大反攻,先手脚配合把自己降移了几尺高,仍骑在一棵枝丫上。

这时,老土炮声,奶奶的呼喊声,和跟来的唤叫声,彼此又相继交替着送过来。根据声音判断,香草知道,奶奶和跟来离她越来越近了。尤其跟来的“咩”,听那声势,已火速杀奔而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闪现身影,双剑刺出,一展雄风。

老狼已感到危险在逼近。看来,把树啃倒的设想,怕是要来不及实现了。可就这样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它似乎又不太甘心。绿火苗子又“骨碌骨碌”直转。

忽然,狼生出一个歪主意。狼终于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磨身就走,几口气就转游到了树的上面坡,再往远处抻去,拉长了人与狼的距离,约有十几丈开外了。

香草小看了狼,没想到它会再耍什么新花样,还以为它要逃走呢,就大喊:“老狼,有本事,你就别跑啊!”可是,随即出现的情形证明,她估计的大错而特错了。只见那老狼,突然三百六十度的一转身,凶残的两团蓝绿色火苗子重又射向了树上的她。香草这才明白:老虎往后坐,是为了向前猛扑。撤退不过是烟幕,恶攻才是它的本意。香草识破了那“狼子野心”的阴谋与企图:它试图助跑起跳,借助上坡有利下冲的地势,练一出腾空“恶狼扑食”式绝活儿。

香草为防它这一毒招儿,欲升提高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老狼虽为饿狼、疲惫的狼,可它总归是一头狼。临死,嘴里也要叼块肉。香草只来得及后勾手,从背篓里抽出小镢头。与此同时,那狼已由远而近,自上而下,气势汹汹地挟卷了一股子邪风,杀将过来。距香草还有一丈多高远的时候,“噌”的一家伙,它已把自己弹跳腾起了,横空扑向了它欲食的目标……可惜,它到底不同当年了,年老体弱,早已“凶”风大减,毕竟那目标的位置是一丈多高。所以,尽管它做了拼死的努力,使出看家的本事,也还是没有达到预定的高度,只在香草的脚下方,呼啸着擦树而过。也就在它与她的距离拉到最近处的一瞬间,她的小镢头准确无误地迎面刨在了它头上,“嘭”,狼头好硬。因为两个方向的力相撞过猛,震的她虎口生疼,两手差点没握住镢头柄。那老狼疼的“嗷”一声,就栽到树下坡去。接着,又滚出几个滚。

就在这时候,一个白精灵,发出一声进攻杀敌的号角,闪电般就扑向了那头刚受一击重创的狼……

跟来似乎从香草那清晰的回应声里,也嗅到了它所熟悉又深恶痛绝的狼气息。离香草越近,这种气息就越浓烈。奶奶这时候不知爬至何处了,能否三方汇合一路,也只好用呼唤、枪声相互联络了。跟来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野里,不受任何阻拦,可以送出老远。

一照面,两方谁也不用“来将通名”,一眼就已认定了对方。那是它们生于天地间而特有的功能。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多少年来的新仇旧恨,积聚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统统涌向四肢和犄角。跟来那一双尖利的长犄角,接二连三地将老狼挑翻出去,简直不容狼外婆有喘息之机,直杀得老狼连滚带爬。跟来本是混血杂交的优生物,早把凶猛的另类物种那厮杀手段,与那祖先父辈们的勇猛精气神传承下来。

那老狼已感到自己陷入了绝境,开始嗅到死亡的气味了。本来头上已被那铁镢头沉重的一刨,仍在“轰轰”作响,栽到地上,滚出几滚,未待爬将起来,喘口气儿,又连连遭到老山羊的攻击,那狼下巴、狼肚子、狼腰、狼腚上,早给老山羊往死里挑了几犄角,连喊声疼都来不及,便不得不忙于只顾应付招架了。

当那狼再次躲到另一棵树后时,冷不防, 一条后腿着了狠狠一镢头,它“嗷”地一声叫。当即,那条腿就一瘸一拐的,不再好用了。

香草从树上出溜了下来,攥结实了小镢头,从侧面迂回过去,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她听奶奶说过:狼是铜头铁腰麻杆腿。腿是狼的最薄弱之处。待瞅准了一镢头下去,果然就刨对了地方。那狼腿一瘸,败局就已定了。老狼再不敢惦记着什么,夹起尾巴,一瘸一拐地钻了密实的灌木丛。

香草喊:“跟来,追——”

跟来正杀得兴起,精神大振,香草一发令,它便大叫了,再次冲杀过去。香草也尾随了追下去。

奶奶紧走慢赶的,撵出了一身汗,那病痛也掉在老山林里。听到跟来的几声喊,奶奶也大致判明了方位。

月色虽好,夜里钻山林子,终归不得眼,两腿想快却快不起来。正行间,奶奶突然听到了有动静,一阵“唰啦唰啦”响。奶奶立住了,别上镰刀,后背上摘下那杆老土炮,扳开火炮台,朝那响动的方向盯,并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在一片针阔混交的林子边,从一块撂荒地的小灌木丛里,慌里慌张的就拱出一个瘸腿物来。因为在视线之内,只有几步远,奶奶一眼认出是一头瘸腿狼。

那狼被追赶的慌不择路,只顾哪儿顺脚,便往哪儿逃。正逃着,猛地闻到前面有气味儿。当它猝然刹住腿时,抬头一怔,迟了,它已撞到了奶奶的枪口底下。狼认得枪家伙。狼不敢多想,拧身往一侧便逃。就在这时,奶奶手里的老土炮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吼叫了。在扣动扳击的一瞬间,奶奶将枪口抬高了一点去。枪响后,就见那老狼扑倒了,滚了几滚,又钻进另一片小灌木丛遁去。奶奶没有追。前脚后脚的,跟来也到了。跟来不知是怎么弄伤的,一条腿也一拐一拐的。随后,香草背着篓也追过来。

“奶奶——”香草扔掉小镢头,扑进奶奶怀里。

奶奶说:“孩子……只要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跟来高兴的连连把头扬起来,再放下。

月色真好,泻到山上、树上、人身上,像洒了一层银水。

奶奶说:“孩子们,走,咱回家去。”

 

 

不多久,经奶奶精心调治,跟来的伤腿也恢复如初了。

奶奶喝了那干古子根水,多活了好几年。奶奶托了三大娘,前前后后的,给香草说下了几户人家,可任你说破了大天去,香草高低就是不嫁人。她是舍不得奶奶和跟来。“七十三”,是老年人的一个“坎儿”,奶奶没有冲过这个“坎儿”。

奶奶临死时,对香草说:“奶奶要走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件事,可不能老是一个人过,有合适的好人家你就嫁了吧。是奶奶把你耽误了。我闭不上眼哪!跟来呢,也交给你,好生伺候,不可慢待了它。你是跟来的奶水养大的,可不敢忘了恩处,让它自个儿老去吧……”香草早哭的差点背过气去,抱住了奶奶不撒手:“奶奶你别走,你别走啊……你别扔下我……奶奶没有享过一天福啊!”

外间地上搭了板铺,奶奶静静地躺在上面,身子和脸上蒙了块红布,只露出一缕花白的头发在外。

跟来哀哀地守在奶奶的头前不走,拿嘴闻了又闻奶奶的头发,也许,它想多保留一点关于奶奶气味的记忆吧。“咩——咩——”,卧在铺板底下,眼泪“哗哗”流下来。

几个帮忙的愣小子见说:“老羊在这干什么,怪挡害的,快赶出去。”

香草眼睛红红的说:“别撵它,它在哭奶奶呢,它也难过呀!”

跟来食草量锐减,不管香草如何下功夫,也不见它有回升。它肚子里全装了奶奶,别的什么便都装不下了。几天的工夫,跟来瘦得就差没趴架了,精神头也掉了一大截儿去。

忽地有一天,跟来不知什么时辰不见了影儿。那是在一个暮秋的后晌。香草满世界里找。香草的嘴角上登时就窜出两个水火泡。香草冷丁想起来,那天给奶奶送葬的时候,跟来也参加了,跟来跟在棺木后面,一直送到茔地里。香草催步赶到那块山脚下,果然,跟来就卧在那儿呢,守在一盔新坟旁。那土包是奶奶跟爷爷的合葬墓。

跟来流淌的泪水,也沾湿了香草的眼。香草发现,同时在场的,还有另一位,它围着茔地外沿绕着木讷苍老的步子,虽慢却不停。跟来的眼里,除了注满的泪水外,再也没有了早先的戒备,消解了过去的仇恨和往日的怨怒,似乎并不理会身边正陪伴着一个先前不共戴天的危险敌家。而另一位呢,竟然漠视一个人高马大、仅凭赤手空拳也足以掐死它的两肢行走者的存在,目光与身体一样疲惫,已无所谓凶猛与胆怯,再也不屑与哪个生死争斗了。

香草想起来,奶奶下葬那天,那另一位远远地陪在一座小山包上,长久地朝这边望着一堆活动着的物们。后来,就苍凉地哀嗥了,“嗷——嗷——”。

有一帮忙的嘎小子说:“瞧,狼也在哭人呢。”

一老者说:“狼哭人,它自己也快不远了。”

那以后,若再不见了跟来,香草总能在奶奶的坟旁找到它。

奶奶死后不到三周年,那场“革命”爆发了,山里人也跟随响应,行动起来。

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将,要宰杀跟来吃肉喝汤,犒赏三军。香草抱住跟来的脖子:“你们……除非先杀了我……”当时,香草圆睁了眼,射出两只血球子。那小将们见香草如同被惹翻的小母兽,也不大敢轻率逞英豪了。再瞅瞅这老山羊,又老又瘦,实在也没有多少肉,就只好作罢了。

没过多久,一天傍晚,香草收工回来。跟来表现了异常的亲近热乎。蹭过她的腿,再拱她的腰,舌头舔她的手,献出百般的温顺依人。香草蹲下身,抚摸着跟来,眼睛闭一会儿,再去做活。跟来就身前身后随。更怪的是,到了晚上,临要睡觉了,跟来还赖在香草的里间屋不出去。它的窝本来在外边。

香草撵它几回:“跟来,回你窝儿睡吧,我也困了,明天还要下地呢。”

跟来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就卧在炕沿下,不动也不作声,眼里总含了什么内容瞅着香草。

后来香草就说:“你实在不愿意出去睡,那就睡在屋里吧。”

香草说过,就褪鞋上炕,铺了被躺下。

吹过灯,跟来起身又拱蹭了一气儿香草的头,嗅嗅她的脸。她连它那热乎乎的鼻息都感觉的实实在在。嗅了好一会儿,又亲昵的“咩咩”说着什么,形似一席轻声软语的留言,也像在交谈与诉说。

香草摸摸跟来的嘴巴,再摸摸它的头说:“跟来,睡吧,不早了。”

它安静下来。随后,她也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草醒来,下炕穿鞋,顺手去推推跟来:“快醒醒跟来,天都大亮了,还睡懒觉呢。”咦!感觉不对劲儿,跟来一动也不动了,身体有些硬。天哪!跟来早在夜里不知什么时辰,就已静悄悄地找了奶奶去。跟来的身子取卧姿,脖子卷曲过来,嘴作嗅着泥土状,眼睛轻合,很安祥,像睡着了一样。

香草“哇”地一声,天地便迷朦了……

香草一人将跟来背上了山。香草在茔地一角,又埋起一堆小土包,那就是跟来的坟。

当香草发现另一位老交情时,是在临出茔地的前一会儿。那一位前来光顾的凭吊者,扔给香草的第一眼,依然是那种能够见到的坐姿,后腿与屁股都触在坡地上,前肢撑住了身体。它眼里除了一项内容外,再也没有任何内容了。也许,这位糟朽者,只是来看看往日的敌对伙伴吧,彼此默默地作一回交流。也许,它从奶奶和跟来相继被埋入了泥土这一事实中,自然也联想到了自己的最后归宿吧。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那位光顾者,不禁仰天哀嗥了,“嗷——”。它的哀嚎,也感染了立在天地间的这一位,心头上禁不住涌来一阵凄凉与悲哀。

“嘣”的一响,就炸了锅。香草干下了两件活儿,不仅惹怒了亲戚圈里人,也遭到了好多山里人的反对与攻击。

香草请石匠錾了三块石碑,竖进茔地里。那碑文也违反常规,分别是:爷爷奶奶之墓;生母之墓。在跟来的坟头前,也立了块碑,上刻:养母之墓。